任冬梅:“鄉(xiāng)愁詩人”余光中
12月14日,臺灣著名詩人、散文家、翻譯家、學者余光中因腦中風并發(fā)心肺衰竭,在高雄醫(yī)院病逝,享年89歲。余光中從事文學創(chuàng)作超過半個世紀,作品馳譽海內外,一首《鄉(xiāng)愁》在全球華人圈引發(fā)強烈共鳴,從此被冠以“鄉(xiāng)愁詩人”稱號。其實余光中涉獵廣泛,被譽為“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者”,已出版詩集 21 種、散文集 11 種、評論集 5 種、翻譯集 13 種,共 40 余種著作。文壇大師梁實秋曾贊其“右手寫詩,左手寫散文,成就之高,一時無兩”。
蒲公英的歲月
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生于南京,祖籍福建泉州市永春縣。因母親原籍為江蘇武進,故也自稱“江南人”。9歲時因戰(zhàn)亂而逃離故鄉(xiāng)南京,母親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擔挑在肩上一路逃到常州,后來又輾轉避難于重慶。在巴山蜀水深處,余光中度過了中學時代。余光中從12歲開始跟從父親和舅舅學習古文,《諫太宗十思疏》、《留侯論》、《赤壁賦》、《秋風賦》、《阿房宮賦》這些經(jīng)典文章他都特別喜歡。當時的四川戰(zhàn)火籠罩,交通封鎖,反倒是海的那邊,遙不可及,自由遼闊,充滿魅力。十幾歲的余光中一心向往的是逃離這個閉塞落后之地,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正是為了這個夙愿,余光中在考大學時,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外文系,他覺得這是自己走出去看世界的唯一路徑。同時考取了金陵大學與北京大學外文系的余光中,因為母親的挽留選擇留在南京。1947年,余光中就讀金陵大學外文系。原以為可以就此駐足故鄉(xiāng),卻沒料到迎來的是人生第二次逃亡。又是因為戰(zhàn)爭,余光中1949年隨父母遷居香港,次年赴臺,就讀于臺灣大學外文系。大學時期他還沒畢業(yè)就在文學刊物上投稿詩作,受到梁實秋賞識后出版詩集處女作《舟子的悲歌》;畢業(yè)后,更與覃子豪、鐘鼎文、鄧禹平等當時文壇上活躍的青年詩人們,共同創(chuàng)立“藍星詩社”,《藍星》周刊也成為文壇非常有影響力的著作。1956年余光中與范我存女士結婚,后育有四個女兒。
1958年,余光中選擇赴美進修,參加愛荷華大學寫作班,獲藝術碩士學位。余光中在美攻讀碩士學位期間,翻譯了《梵高傳》《老人與!,出版了詩集《鐘乳石》。他的不少文章、詩歌也帶著西方文化色彩。但不久后,余光中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的西化應該遏制、淡化了,因為要做一個中國當代作家,是不能這么西化的。隨著再次研讀文言文、古詩詞,余光中決定將其之前翻譯的《梵高傳》再次修改出版。余光中說,“這樣做并不是因為我當年的英文不好,而是我不滿意當年用中文的方式了。我再改一遍的用意,就是把偏于西化的中文改過來!碑厴I(yè)后回臺,余光中先后任教于臺灣東吳大學、師范大學、臺灣大學、政治大學。其間兩度應美國國務院邀請,赴美國多家大學任客座教授。1972年任政治大學西語系教授兼系主任。1974年,余光中前往香港中文大學教書,從外文系轉到中文系,對中國文化尤其是傳統(tǒng)文學愈加重視。1985年9月離開香港回臺,任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外國語文研究所所長,定居高雄市。
余光中一生漂泊,從南京到四川,從大陸到臺灣,求學于美國,任教于香港,最終落腳于臺灣高雄的西子灣畔。多年來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與西方文化藝術的熏陶研習,讓余光中在中西文學界享有盛譽,往返于兩岸多國,卻依然從未有過“歸屬感”,綿綿不休的“鄉(xiāng)愁”,貫穿了他的整個人生與詩文創(chuàng)作。
詩王國的游子
鄉(xiāng)愁文化是我國幾千年以來就有的文化,鄉(xiāng)愁詩便是傳承這一文化的不朽載體。在那個兩岸隔離的年代,離開祖國大陸到臺灣的人們,渴望回到曾經(jīng)的故鄉(xiāng),鄉(xiāng)愁詩的創(chuàng)作也成為臺灣詩歌中的重要題材。臺灣文壇涌現(xiàn)了很多鄉(xiāng)愁詩人,但是無論從詩作數(shù)量還是影響的廣度看,余光中都可堪稱之最。在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、西方與民族的擺蕩中,余光中的鄉(xiāng)愁詩尤其顯得深沉而富有韻味。余光中在其作品中一澆“鄉(xiāng)愁”塊壘,其實表達的是對大陸深深思念、期盼兩岸統(tǒng)一的真切情愫。
1966年,不到40歲的余光中寫下詩作《當我死時》:當我死時/葬我/在長江與黃河之間/枕我的頭顱/白發(fā)蓋著黑土/在中國/最美最母親的國度/我便坦然睡去/睡整張大陸/聽兩側/安魂曲起自長江/黃河/兩管永生的音樂/滔滔/朝東/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/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/滿足地想/從前/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(jīng)/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/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/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/饕餮地圖,從西湖到太湖/到多鷓鴣的重慶,代替回鄉(xiāng)。詩中的“長江”“黃河”“西湖”“太湖”“鷓鴣”是帶著悠久中華文化底蘊的大陸景象,是一種華夏文明的象征,亦是從古至今無數(shù)詩人詞人綿延吟唱的佳話。余光中身在異鄉(xiāng),深刻感受到地理上的阻隔,然而他的心卻貼近著祖國大陸的每一寸土地,與那些山川風物緊緊相依,通過一種精神上的回憶和遙望將它們融入自己的鄉(xiāng)愁詩中,將這些有著中國符號蘊意的事物賦予最深的情感,這是一種地理上的鄉(xiāng)愁回歸,亦是詩人排解心中苦悶的一個回憶的寄托。
5年后,20多年沒有回過大陸的余光中思鄉(xiāng)情切,在臺北廈門街的舊居內用短短20多分鐘,一氣呵成,寫下膾炙人口的《鄉(xiāng)愁》:小時候,鄉(xiāng)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,我在這頭,母親在那頭。/長大后,鄉(xiāng)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,我在這頭,新娘在那頭。/后來啊,鄉(xiāng)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,我在外頭,母親在里頭。/而現(xiàn)在,鄉(xiāng)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,我在這頭,大陸在那頭。詩作前面所選取的意象集中明朗,如郵票、船票、墳墓等,不枝不蔓,意境幽遠深邃,內容豐富含蓄,都是與個人的悲歡、經(jīng)歷相結合,而最后一句則上升到了民族國家的高度,一灣海峽將大陸與臺灣相隔,這個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隔閡卻象征著一種政治上的真正隔閡,導致兩岸無法統(tǒng)一。詩人個人的悲歡與巨大的祖國之愛、民族之戀交融在一起,而詩人個人經(jīng)歷的傾訴,也因為結尾感情的燃燒而更為撩人愁思。余光中的《北望》也同樣反映出對祖國統(tǒng)一的渴望:一抬頭就照面蒼蒼的山色/咫尺大陸的煙云/一縷半縷總有意繚在/暮暮北望的陽臺/....../多少浪子歌哭在江湖/最后總是向昆侖的荒古/....../在天安門小小的喧嘩之外俯向古神州無邊的寧靜......“咫尺大陸的煙云”淡淡繚繞周身,看似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,觸碰不到,只能感受無邊的愁欲。浪子歌哭在江湖,久經(jīng)離別,感時傷亂,渴望歸家卻不得歸去,這份硬生生攔截的鴻溝成了游子心中的痛楚和哀愁。這首詩散發(fā)著一種壯烈的悲傷,氣勢逼人,卻又深情款款,表達了余光中對大陸那片土地的思念之情,也更深層次地體現(xiàn)出對祖國統(tǒng)一強盛的愿望。
余光中作為臺灣鄉(xiāng)愁詩人的典型代表,他的詩歌中既包含對祖國家鄉(xiāng)的深切思念,也包含對中華民族的歸依認同,更包含對民族文化傳統(tǒng)的摯愛歸宿。他將這種鄉(xiāng)愁與祖國統(tǒng)一的偉大使命緊緊聯(lián)系在一起,凸顯了他的愛國情懷,將他的鄉(xiāng)愁推廣到一個時間與空間交織并存的維度,也深深感染了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。愿游子安息,天堂再無鄉(xiāng)愁。(任冬梅,作者系中國社科院臺灣研究所助理研究員,北京師范大學博士。)